Tuesday, February 12, 2013

旅遊經濟巨輪

 (Damoen Saduak Floating Market, Ratchaburi, Thailand)

成為世界旅遊熱點,除了能致富,有時亦可能是詛咒。

異國風情,醉人景緻,透過旅遊業的操作,只要成功勾起外地人對一地文化景觀的想像,誘發獵奇的衝動與渴望,就能夠令該地變成搖錢樹,遊客及錢財滾滾而來。

當然,一切都是有代價。現代旅遊業吊詭之處,在於它製造旅遊尋幽探秘的渴望,也引進龐大經濟力量,足以根本地改變一地人文生態,舊有文化與脈絡往往被連根拔起。

因為看到明信片,才決定到訪泰國近郊的丹能莎朵水上市場(Damnoen Saduak Floating Market)。那張明信片中,艇家划著木船,穿梭水鄉,柔光照在河道上,閃爍發亮,水上風情一派悠然。儘管知道這裡早榮登CNN全球十二大徒具虛名景點之一(如果大家有印象的話,我們的星光大道佔龍虎榜更高位置......),也不虞有詐偏向虎山行,一心追尋相片中的水鄉風情。

結果,當然是中伏。

其實,泰國水上市集始終是值得一遊,因為那裡正是這東南亞國家最傳統的面貌,體現了氣候及地理位置如果塑造一地獨有的生態。泰國由多條大小河流貫穿,滂沱大雨令河道經常泛濫,發展水路交通因而最正常不過。人民開始在河堤兩岸生活,高架排屋傍水而建,社群因而慢慢出現,水上市集也應運而生。

木艇是水上市集的核心,它既是交通工具,也是生財工具,更是生活空間。每艘艇就是各家各戶的流動小天地,戴著斗笠的船家穿梭於市集,買賣日常所需,人與人的日常溝通、交流,就在艇中進行。他們一邊划船、一邊烹調、一邊叫賣,展現一心多用的超凡功架,平淡日子就在艇與艇的碰撞中戛然而過。

當然,若果像丹能莎朵水上市場那麼有幸成為世界旅遊熱點,又是另一回事。

不是說這裡一無是處,只是就算水鄉外貌依舊,但內裡一切都難免變質,變成只為遊客及外匯服務,容不下傳統水上生活,更遑論那趨之若鶩的「水鄉風情」。

例如那位司機會把遊人停在距離市集挺遠的碼頭,令遊客不知身在何方,然後跟司機相熟的船家會以流利英語開天殺價,要求貴一倍的開船費而面不改容,當遊客爭辯時又忽然變得不諳英語,大家面面相覷。當人質被送上賊船,小艇駛到市集正中心,狹窄河道早迎來各方木艇,擠到大家動彈不得,最後還看船家功夫,能否在狹縫中驅船突圍而出。

上岸遊逛市集,當然到處都是遊人,狹小通路弄得水洩不通,攤檔賣的清一色是旅遊紀念品,標價比陸上市集貴一倍。基本上,這個聲稱「傳統」的水上市集,再沒有任何傳統水上市集的社會功能,一心為旅遊業服務。

當然,若果純粹以旅客身份來觀光及大吃大喝,還是挺滿足的。兩排小艇泊在堤岸,在狹小空間中泡製不同美食,大嬸用心烤香蕉、少女落力叫賣鮮果、婆婆烹調椰汁小糕、大叔兜售椰香雪糕,還有各種外觀讓饕餮之徒口水直流的美點,煎煮烤焗樣樣俱全,琳琅滿目,香氣飄逸。點中食物,船家會將食物盒放到自製的長柄筲箕,然後把柄伸出,讓人一手交錢(把錢放到筲箕中)一手交貨,配上來往小艇的碰撞聲,一切看似混亂,但亂中有序。站在石墩橋上,觀看木艇擠在一起,儘管沒有那張名信片中的恬淡氣氛,這幅畫面也能滿足遊客的一點旅遊想像。

當然,這個遊人是心存愧色的,因為自己正正參與了這裡的旅遊業經濟操作,或多或少成了「幫兇」。當旅遊業急速擴張,有多少地方,在旅遊經濟巨輪輾過之後,把原有的社區脈絡、本土文化、地區風情及日常生態完全破壞,苟延殘喘的,也不見得能夠穩住陣地。

不顧一切發展旅遊經濟,通常都落得殺雞取卵之田地。噢,他山之石,何以似曾相識?

(三個水鄉的故事,三) 

Monday, February 11, 2013

只能退到是「水鄉」

(Gondola ride, Venice, Italy)

還是乾脆承認吧,到訪威尼斯,就是為了消費這裡的「水鄉想像」。

威尼斯的故事,是讓人唏噓的。由於獨有的地緣位置,這個海岸城市成為中世紀海上貿易的正中心,能夠急速累積財富,進而雄霸一方,也隨著十字軍東征鞏固其政經地位。踏進聞名而久的聖馬可區域,威尼斯共和國的政治、宗教、經濟命脈,就集中在這一帶,不同建築華麗而壯觀,就是要宣示統治階層的權力,岸邊碼頭則是當年威尼斯商人貿易之地。這裡曾經權傾天下,影響遍及世界。

可惜,隨著葡萄牙及西班牙的冒險家開創十六世紀的大航海時代,拓展出大西洋航海路線,循地中海進行的貿易大減,加上受土耳其人侵略及黑死病的肆虐,威尼斯的沒落趨勢已成,最後拿坡崙揮軍進攻,共和國也告滅亡。

歷史就是這樣殘酷。威尼斯借天時地利之便,靠商貿及金融起家發跡,卻因為地理環境的限制,以及貴族階層壟斷財富,令到這裡無法走出海上貿易獨大、「產業結構過度單一」的困局。當地緣政治角色告終,城市也無法在歷史演變之中應對新挑戰,唯有黯然走向衰落。他山之石,何以似曾相識?

威尼斯喪失領導世界的能力,到了今天,只能退到以「水鄉」的姿態出現在世界版圖中。在這方面,威尼斯還是稱職的。走在起伏不平的路上,穿過破落樓房、阡陌河道,橫過石橋,驟見小艇輕盈而過,異國水都風情,內容樣樣齊全。

當然,除了消費威尼斯的「水鄉想像」,遊人也可以認真感受這個古老城市的點滴。當年威尼斯公爵們把不同階層、種族的人遷徙至不同區域,限制活動自由。北面的Cannaregio,是猶太人隔離區(Ghetto),到了今天還是被遺忘的角落,河道旁的民屋、小橋失修,途人稀少,加上冬天的迷霧,此情此景仍顯得份外滄桑。

途上也經過不少修道院,至今仍拒絕外人參觀。當年的貴族女子,若不出嫁,便會成為修女,在修道院過著嚴格靈性生活。不少女孩是半推半就選擇修道,進了修道院,才驚覺那裡重門深鎖,她們從此與世隔絕,過著無慾無愛的生活。這種借「聖潔」、「貞節」之名進行的「監牢」生活,沒有因宗教改革的衝擊而改變,反而是變本加厲,修女在內每天如常生活,卻是生不如死。

威尼斯當然也有生氣沛然的一面。穿梭大小街道,店鋪掛滿精緻面具,在每年二月的嘉年華會,滿街都是帶著面具的人,大家各自收起臉容,全情cosplay一番。
 

南部Dorsoduro海岸是散步勝地,內街更是世界現代藝術集中地,千奇百怪、創意橫溢的展品,造就古舊城市的新面貌;樓房外觀雖然殘舊,但不同新潮商店進駐在內,展現潮流時尚,加上河畔無數餐廳及咖啡廳,讓人飲飽食醉。

世事常變原是永恆,多少古代名城被歷史淘盡完全絕跡,威尼斯卻能夠殘存下來,以另一種形式呈現於世。就是這一點,也該值得慶幸吧?

(三個水鄉的故事,二)

Friday, February 8, 2013

舊瓶新酒水鄉遊

(Kampong Ayer, Bandar Seri Begawan, Brunei)

水鄉令遊人神往,或多或少是因為大家對城市生活有點厭倦。水上風情,時光倒流,泛舟往還,沒有擁擠人群,沒有璀璨燈火,一切回歸樸素,想像定格在舊時代。

想真一點,這是多麼落套的觀念、多麼自私的旅遊思維。古舊外觀添上現代內涵,舊瓶新酒有時更能撞出獨得風味。

由汶萊首都斯里巴加灣市的岸邊,隨意截一輛快艇的士穿梭水上村落 (Kampong Ayer),比起參觀任何地標更加趣味盎然。

就算現今汶萊家財萬貫,汶萊河一帶依舊見到延綿水屋,三萬多人維持水上生活。那裡一帶原是沼澤,後來陸續有人來此定居,在沼澤地上築起屋子,形成數十個村落,直至汶萊皇朝建立,這裡就此成為國都。

在那個時代,由於土地還未被開發,在水上建立社區是最自然不過的事。他們把木摏垂直插入河床,再以木板建成樓房的平台,成為房屋的基礎。幾百年來,除了皇宮和一些皇家建築之外,汶萊人基本上就在河岸上建屋,話說五百多年前當年麥哲倫來到東南亞,航海紀綠中記下汶萊水鄉的面貌,跟今天的沒有多大異樣。 

木巷木橋縱橫交錯,把水屋連結起來,甚至有街巷之分,據統計木巷木橋加起來就有三十多公里長。在木板上行遊,能夠感受一下南洋人的悠閒生活態度。街坊開著大門,懶洋洋地躺在大廳,又或是三兩知己閒談,士多小店見遊人也只會點頭微笑,不會主動招徠。連小貓也匿藏在樁木之間歇息,被路過遊人腳步一嚇才靈巧地跳出來,毫不懼怕會失足跌入水中。

汶萊在婆羅洲自成一閣,有其歷史巧合。汶萊身處馬拉版圖之中,因海上貿易而興盛,卻因族群內鬥以及發現石油的關係,落入英國殖民統治,最後獨立成國。殖民政府在1888年上場,上場不久就做了決定,要把城市中心往內陸遷移,因而開發文萊河左岸的陸地,並鼓勵人民搬遷到內陸。

但水鄉生活已持續數百年,不少人堅持留在水上。受惠於石油財富,當地政府致力推動現代化,水上村莊也不例外。在四十年代,水上房屋的木樁慢慢被水泥取代,屋頂也開始使用鐵皮等金屬材料,令到房屋更耐用,之後政府在區內駁上電力及食水,其他都市設施也陸續在水鄉之中出現:在今天,除了住宅,村落中亦有商店、學校、醫院、銀行、清真寺,甚至是水上蜆殼油站!現時基本上除了要到彼岸工作賺錢之外,任何生活上的需要都能在水上解決,水上社區維持生命力,自成一閣,與陸地城市分庭抗禮。

當然,都市化是必然的趨勢,難以挽回,水鄉也經常受風災火災威脅。但是,水上人家仍是安於現狀,水鄉風情也因而得以保存。如何既保存舊區文化及人脈,同時推動發展賦與一地新的生命力,是不少城市共同面對的難題。汶萊水上鄉或許為大家留下一些伏筆。

(三個水鄉的故事,一)

Friday, February 1, 2013

革命的故事,太難寫

(Parroquia de Nuestra Señora de Dolores, Dolores Hidalgo, Mexico)

革命的故事,永遠難以書寫。

人類存在的特徵,往往在於一種說「不」的能力,這是沙特說的。人是自由的,做任何事都可以自由選擇,也由於可以對現況說「不」,人才能開創可能更好的事物。

當然,這份選擇自由是沉重的,因為任何選擇都需要付出代價。要達到這個「真實人生」的境界,人必須建構自己的存在,追尋及守護價值,直至死的那一刻。現實就是充滿枷鎖、壓迫與制肘,向現實說「不」,需要勇氣,需要血汗,需要堅持。自由沉重得令不少人選擇放棄,並不斷麻醉自己,人生就是這樣、世道就是這樣,更遑論拋頭顱、灑熱血,站出來攪革命。

驟眼看,Dolores Hidalgo只是個平凡小鎮,沒有亮麗的景點,沒有多姿多采的生活,一切再普通不過。

但其實波瀾壯闊的墨西哥革命,就在教堂外面的廣場開始。

二百年前的一個清晨,教堂晨鐘響徹全鎮,召來了附近所有生活困苦的人。當時駐在該鎮的神父伊達爾哥(Hidalgo)站在教堂門前的階台上,莊嚴地向著群眾宣佈,甚麼國王、甚麼苛稅,在今天再也不存在。「你們願意解放自己嗎?你們願意奪回三百年前被可恨的西班牙人搶去的祖先土地嗎?你們願意擔當真正的愛國者,保衞我們的宗教及權利嗎?」群眾齊聲和應:「獨立萬歲!」「絞死殖民強盜!」「殖民政府已死!」

叫喊聲此起彼落,群眾下定決心,向蹂躪欺壓印第安人的西班牙殖民政府說不,起來抗爭。「多洛莉絲的號召」(Grito de Dolores)正式揭開墨西哥革命的序幕,完全改變美洲的歷史,影響至今。

三百年的殖民統治,令到墨西哥喪失了最純正的文化,但對自身的困境、對解放的憧憬,仍然激起千重浪,一呼百應。伊達爾哥神父的起義以殉道告終,但如同其他革命一樣,群眾的憤怒已過臨界點,形勢便不可逆轉,抗爭持續,經過十一年的轉折,墨西哥人成功驅送了殖民者。916日,即是教堂鐘聲響起的那天,也就成了墨西哥國慶日。

革命是最絕對地向現實說「不」,註定要流血及犧牲。是甚麼激起一地人徹底的憤怒?是怎樣促就人對生活苦況及政局完全絕望,就算是九死一生亦要奮力一拼?那份悲憤,再洋灑的文字也是無法準確形容;那份歷史感、使命感,再仔細的歷史研究也是無法完全參悟。

那個教堂大鐘,到了今天仍在響。但遊人想在革命現場感受那份歷史感,頂多是一廂情願的浪漫想法。

革命的故事,實在太難書寫。

(三個廣場的故事,三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