Monday, April 22, 2013

穿過穹頂的那束光


(Mayr Tachar, Echmiadzin, Armenia) 

星期天的亞美尼亞,真的不一樣。

這個處身高加索山脈的小國,一般人認識並不多。當然,只要稍為翻查歷史,就會知道其實它是全世界第一個信奉基督教的國家。亞美尼亞使徒教會(Armenian Apostolic Church)在世界的地位舉足輕重,它已屹立二千年,源遠流長,本身獨立於羅馬天主教與東正教,宗教地位崇高,在世界各地亦可以找到分支。

選擇在亞美尼亞待一個星期天,朝早便動身出發到訪使徒教會的發源地埃奇米阿津(Echmiadzin)。一踏進教堂區域,宗教氛圍立即籠罩及感染所有人。無論男女老幼,臉上都只有一個表情,或曰敬奉,或曰感恩,或曰虔信。

在教堂區域當然豎起不少十字架石(Khachkars)。這些石碑是亞美尼亞宗教精神最細緻的體現,既是紀念及膜拜之物,也是連繫人世和聖靈的媒介。單在亞美尼亞之內,就有大約五萬座這裡的十字架石,上面刻上不同裝飾圖案,雕琢精緻驚為天人,而且沒有一座是相同。

豎立十字架石的原因也層出不窮,可能為了節慶、禮拜、出征或家庭喜事。這些石碑本身就是藝術的體現,亦是世界趨之若鶩的文化遺產。十字架石被豎立之前,必需經過祝福及抹油封聖的儀式,自此,信徒相信石碑就擁有神聖力量,可以保佑世人、救贖靈魂及喚起對先人的思念。

十字架石體現亞美尼亞人對宗教的追求,而宗教的力量亦令這個民族就算飽受劫難,仍然倖存在小亞細亞的狹縫。處身東與西、歐與亞之間,地理位置注定阿美尼亞要連番飽受被吞併之苦 – 這裡曾經向波斯、羅馬、拜占庭稱臣,到了近代,亞美尼亞輾轉依附沙俄,卻萬料不到因此令自己陷入瀕臨撕裂的境地,更招致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被土耳其殺害和驅趕(種族屠殺之說,至今雙方仍各執一詞)。

阿美利亞最終亦難逃成為蘇聯加盟共和國,卻不見得有任何好處,共產統治留下烙印至今,苦痛居多 - 當年正正是蘇聯把阿美尼亞視為神聖的亞拉拉山拱手讓給土耳其,成為這個民族永遠的痛。

讀到美籍亞美尼亞裔作家William Saroyan的一段話,至今難忘:「來吧,看你有何能耐消滅亞美尼亞人!驅趕他們到無水無糧的沙漠,燒毀他們的家園和教堂。然後,看看他們是否就此不再大笑,不再吟唱,不再祈禱。讓亞美尼亞人其中兩個人在世界任何角落相逢,你會看到他們如何重建一個新的亞美尼亞。」

是的,只要兩個人相逢,就可以重建一個國家 - 那是多麼深刻的豪情壯語,宣示最剛烈的民族性格。當自己接觸多了這裡的歷史曲折,我慢慢覺得,置身城內各處的十字架石,跟亞美尼亞人非常相似,他們固然都有其獨特的個性,但卻同時呈現頗一致的民族性格:忠於過去,堅守信仰,並以宗教賦予的力量,應付蒼天降下的種種劫難,屹立至今。

在教堂內,當地人都對這個香港人感到好奇,紛紛要求合照,民族之間的隔膜,轉眼間就消弭。禮拜開始,在禱告聲中,信徒逐一親吻十字架,接受上主的保佑。陽光穿過教堂頂部的窗,凝聚成一束白光,照在禮台上。眾人歌唱,禱告聲在教堂內迴盪。

那一刻,只要是人就會被觸動,無分宗教、民族。

(三個十字架的故事,二)

Tuesday, April 16, 2013

微風中,十字架在響


(Hill of Crosses, Siauliai, Lithuania)

蔚藍天空下,太陽銀光從雲邊滲出。微風飄拂吹過,木的碰撞聲、金屬的叮噹聲,配合得像交響樂一樣。置身在十字迷宮之中,那份神聖的氛圍,筆墨無法形容,一切盡在不言中。

這裡是一個由十萬個形狀、大小不同的十字架所構成的山丘,經年累月,十字架山就像擁有生命一樣,自我生長、伸延。十字架上刻著不同名字、年份,層層疊疊,相互交落,佔據視線每一角落。有些十字架更高達數米,在遠方亦能見到陣勢。

這個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的地方,位處立陶宛中部,一處經常被忽略的國度。

立陶宛曾是中世紀洲面積最大的王國,雄霸歐洲東北。可惜,如同其他被夾在大帝國之間的民族國家一樣,立陶宛的歷史路走得特別顛簸。這個民族及後被幾個帝國相繼吞併,最後納入俄國版圖之中。

十字架是宗教力量的象徵,十字架山更與立陶宛的興衰起落結下不解之緣。十字架山的起源,其中一個說法正是由於立陶宛人在十九世紀中起義對抗俄國沙皇,可惜最終事敗,家屬未能尋回殉道者的屍首,因此在這被視為神聖之地的小山崗豎起一個又一個十字架,以紀念英靈亡魂。直至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,立陶宛迎來短暫的獨立,立陶宛人又蜂擁而至,十字架悽悽而立,以紀念在戰事中陣亡的親友。

可惜,獨立是短暫的,二次大戰以後,世界政治形勢急轉,波羅的海三國「被加盟」成為蘇聯一部份,經歷數十年的鐡幕統治。蘇共統治否定宗教,更不容加盟國彰顯其民族性,因此也極力壓抑當地天主教勢力,十字架山自然成為眼中釘。偏偏在當時,大量立陶宛人被流放到西伯利亞,家人朋友無法扭轉命運,唯有跟隨舊俗,繼續在這片土地豎起十字架,向遠方送上祝福及思念,也向當地政權作出無聲抗議。

蘇聯曾經三次大舉移走十字架,推土機駛到山崗上大肆破壞,所用理由層出不窮:國家機關人員先認為不少十字架沒有藝術價值,有礙觀瞻,理應拆除;之後他們指國家資源匱乏,因此需要移走十字架,回收珍貴的木材及金屬;然後,他們指山崗衞生環境惡劣容易滋生病疫,因此國家特務機關人員把十字架山圍封並派人把關,外人不准進入,更有計劃找時機把整片土地全面淹浸。

當然,有些事情是越禁越烈的。當局每次移走十字架後,第二天新的十字架又神奇地出現。這當然是附近居民做的好事,而十字架再不只是宗教的象徵,更有其政治面向:一個個十字架,蘊含當地人的反抗精神,向壓迫宗教堅實而沉默地說不,宣示對抗外來高壓統治的心志,決定與蘇聯政權周旋到底。

到了蘇聯解體,立陶宛重新立國,得以重生。十字架山也得以重見天日,繼續自我「成長」,並成為立陶宛重要的歷史地標。每一個十字架,都蘊含著一個故事,串連起來,就組成一個對抗外來壓迫的民族印記。

偶而見到耶穌受難的雕像,也與立陶宛人堅韌無比的精神相呼應。究竟是甚麼令這個民族擁有如此堅定的信念,讓他們捱過時光的拔河、歷史的劫難?

我掛上一個小十字架,祝福這片土地、這個國家。

在微風中,十字架叮叮在響。

(三個十字架的故事,一)

Sunday, April 7, 2013

哥倫布的「亞洲夢」

(Monument to the Discoveries, Lisbon, Portugal)

喜歡望海,因為海洋充滿故事。一片汪洋,曾經讓無數航海家傾注熱情、賭博生命,倘佯在內,過著流浪的宿命。每個海岸均有其獨特故事,說也說不完。

葡萄牙里斯本的海岸線,更加值得書寫。五百多年前,多少航海家在此出發,帶著冒險精神,毅然飄洋過海,只為一個信念,就是遠方有未知的新大陸,蘊藏無盡的財富與機遇。如是者,人類開創了改變歷史的大航海年代,那座沿海而建的紀念碑,就是紀念一眾葡萄牙的冒險家。

在眾多人像雕塑中,卻獨欠一名曾在葡萄牙駐足良久的大航海家:哥倫布。

哥倫布的缺席,其實是可以理解的,因為儘管他曾與葡萄牙結下不解緣,但他的成長與成名,都不在這塊土地。

哥倫布在熱那亞出世,偶像是馬可孛羅,嚮往流浪冒險的基因,也是在意大利孕育的。熱那亞是船航繁密的口岸,也是歐洲繪製地圖的中心,兩者給合,就是孕育航海家的上乘土壤。哥倫布在童年時已經熱愛跟隨船隻出航。1476年,他跟隨一艘船出發去英國,不幸途中遇上海難,船隻沉沒但他卻奇蹟獲救,保住性命。這次奇遇也許是上天旨意,要他捱過這一劫,並在以後的人生完全改寫世界歷史。

長大後,哥倫布娶了葡萄牙籍妻子,也遷到這沿海王國居住。他心中有一個「亞洲夢」- 當時歐洲向東航海路線已經打通,但主流想法仍是「地球是平的」。哥倫布卻堅信「地球是圓的」,只要「一路向西」,船隻理應也可以到達亞洲。他努力遊說葡萄牙國王資助西航冒險,但就與其他走在時代前端的先行者一樣,都是碰到「別人笑我太瘋顛,我笑他人看不穿」的窘困,其他人對這個「亞洲夢」一笑置之,認為只是瘋子的一派胡言,船隻一路向西,只會到達地球邊緣,跌下無盡的深淵,永不翻身。

遊說葡萄牙國王及貴族失敗,哥倫布輾轉到了熱那亞、威尼斯與英國,仍然不果。最後他到了西班牙,幾經轉折之下,終於成功說服伊薩貝拉女王(Isabella)和培雷茲主教(Juan Perez),西航計劃終於成行。那年,哥倫布已經四十六歲,妻子已病逝,「亞洲夢」卻從沒更改。

1492年8月,哥倫布率領三艘船艦,一直向西航行,兩個月只見茫茫大海,沒有任何陸地踪影,船員也開始鼓燥。直至他們在海面上見到浮動的蘆葦,知道新大陸不遠矣,第一個島嶼也慢慢出現在視線內。船員踏上這個島,感覺像被上主救贖一樣,因此把它命名為「聖薩爾瓦多島」(San Salvador),即是「救世主」的意義。哥倫布相信他已登陸印度西部,因此把那一帶島嶼冠上「西印度群島」之名 – 那是今天的巴哈馬群島,位處加勃比海。及後,哥倫布踏足古巴與海地,並在海地建立了第一個殖民地。

回程時,他們因天氣惡劣而被迫在里斯本泊岸,這是他航行歷險中唯一在葡萄牙停留之時。之後船隊凱旋回歸西班牙,發現新大陸的消息不脛而走,傳遍歐洲。國王也兌現承諾,把哥倫布封為殖民地總督,並將獲得十分之一來自新大陸的財富。而首航成功後,哥倫布一心繼續探索「亞洲」,及後三次航程,他先後發現牙買加、南美北岸、中美洲一帶,當然只見美洲土著,沒有碰見任何亞洲人,更遑論找到馬可孛羅所形容「黃金遍地、香料盈野」的亞洲土地。

由於在美洲一帶未見大量金銀財富,哥倫布也漸漸失去西班牙國王的信任,最後更被剝奪總督身份,喪失一切優待。最後一次航行,他一心為了尋找通往印度洋的馬六甲海峽,結果僅到達中美洲一帶,探險以失敗告終,哥倫布返回西班牙,懷著飄渺「亞洲夢」,鬱鬱而終。

當然,可能哥倫布至死也不會知道,自己當天誤打誤撞踏足美洲,徹底改變人類歷史,影響至今 - 西班牙躍升成為最強盛的殖民帝國,西歐各國也找到開闢美洲的大門,大舉侵略與搜刮當地資源,另一邊廂,美洲人陷入黑暗殖民統治,數百年飽受屈辱、屠殺甚至滅族之痛。

哥倫布的「亞洲夢」,最終由麥哲倫完成。當他在菲律賓被殺後,其船員繼續航行,最終經過好望角,環繞地球一圈,證明地球真是圓的(那又是另一段可歌可泣的故事)。而儘管在所有美洲國家都有以哥倫布命名的地方,但諷刺的是,美洲大陸卻是以一位意大利人命名 – 這位名為亞美利哥的學者最後證實,哥倫布所踏足的並非亞洲大陸,而是在當時不為歐洲人所知的新國度。

哥倫布到臨終時,「亞洲夢」還未破滅。也許這是上天開的玩笑,但想深一層,難得糊塗,不是更好嗎?

(三個流浪的故事,三)

流浪者的「天性」

(Siq, Petra, Jordan)

約旦佩特拉(Petra)是處讓人神往之地。走在峭壁之間的狹縫,越過彎曲的蛇道(siq),高約四十米的神殿大門活現眼前,莊嚴宏偉這裡縱然沒有《奪寶奇兵》中的聖杯,但紅色岩石在朝陽中閃耀,讓人目瞪口呆。

七彩色組成的山丘形態奇特,只要陽光角度適中,遠眺起伏山谷,就像見到一條彩色絲帶伸延至遠方,目不暇給。

決定偏離主流路線,踏上崎嶇山路,尋找某些較偏遠的景點,奈何中午時份炎陽高照,拖著受水土不服煎熬而疲憊不堪的身軀,勉強捱過蜿蜒上坡路。一直暗罵自己何解自討苦吃,直至找到一小石壁,在陰影下稍作休息。隔鄰一位婦人穿著班駁衣裙,帶著幾個小孩子,在石壁下的小空間攤開彩色布,開了火爐煮茶,小孩則用手扒食,同時好奇地望著這位落難遊人,天真地笑。那位婦人見我疲累,用手勢問我要否喝口茶。儘管語言不通,但感覺非常窩心。

這就是我與傳說中的貝都人(Bedouin)最近距離的接觸。

貝都人其實是個統稱,偏及中東及阿拉伯半島各地,傳統就是過著逐水草而居的生活,一生一世都在荒漠中遷徙,「安居樂業」不是他們那杯茶。貝都人長遠而來就是「無政府主義」的信徒,不服從部落傳統以外任何法規制度,甚至連國界也不放在眼內。(當然,到了近代他們也始終要妥協,服膺申請國籍的規定,但據說很多老婦基於傳統忌諱拒絕拍照,所以他們都獲豁免不用在護照上貼上近照。)

在荒野中,他們既畜牧也狩獵,有些部落更擅於洗劫沙漠上的商旅。嚮往自由的血在流,那份「失自由毋寧死」的遺傳基因,主宰著這個民族的生活與生存。都市人往往視搬屋為一大苦差,但對他們來說,遷居卻是一種生活習慣,也是生活樂趣。沙漠無邊,天地任我行,流浪基因稍一作祟,他們便會立即拆下帳棚,動身找個喜歡的地點,新的「家」不消一會又再出現。

以天地為家,太陽星辰告知時間軌跡,觀星聽風就知天氣變幻,人完全擺脫都市的束縛;但要每天餐風飲露、奔走風塵,在天地蒼茫之中承受荒漠之苦,以及因沒有農耕經濟而致的貧困境地,就是絕對自由的代價。

當然,嚴苛環境促就貝都人自成一格的遊牧文化,尤其在傳統醫藥、飼養駱駝、帳篷工藝、荒野求生等各範疇,均蘊含細緻的生存智慧。如此種種,他們沒有文字記綠,只透過口喻一代一代傳承,延續至今。好客之道也是貝都人的民族性格,就算生活再刻苦,有朋自遠方來,他們都會熱情款待,視外賓為自己家人。

當然,人類學提醒我們,所謂的「民族性」,往往是被建構出來,內容立體多變,太過定格的想像,容易以偏概全。例如不少貝都人其實是從事農耕甚至完全不懂騎駱駝,跟一般人對他們的主流印象大相逕庭

而都市化始終徹底影響貝都人的生活。現時汽車已取代駱駝,成為沙漠中最主要交通工具,供水系統伸延到沙漠中,也改變了貝都人的生活模式。再者,貝都人也始終要面對是否融入都市生活這個吸引選擇。就以佩特的貝都人為例,現時他們已遷到附近容許居住的區域,過著半定居的生活,而為了讓下一代有機會接受正規教育,他們或多或少也願意選擇在學校附近地域定居,從此落地生根,道別遊牧生活。

這回到人類學一個老問題:究竟所謂的「天性」,其實是否只是為了應付外在環境而出現,所衍生出的生活模式,在特定時空被不斷重覆,再經過世世代代相傳,好像融入一地人的文化基因。然而,當環境轉變、物換星移,人需要選擇新的生活方式,所謂的「天性」也就自然逐點磨滅、跟隨變化。一切一切,都是為了生存而已。

這個問題,遊子不敢下定論,但我傾向相信,那幾位天真爛漫的孩子身上,仍殘存流浪者的基因,而貝都婦人泡製的茶,甘香非常,讓遊子回味至今。

(三個流浪的故事,二)

註:一般人對貝都人認知不多,印象往往只建基在一些簡單旅遊資訊。幸好,Marguerite van Geldermalsen出版了自傳,為我們打開了一扇窗。這位紐西蘭女子當年來到佩特拉,就與一位貝都男子互相吸引,最後下嫁到那裡並定居下來。在丈夫2002年去世之後,她回到澳洲完成自傳《Married to a Bedouin》,讓世人可以了解這個神秘的族群。據說她現時已回到佩特拉,跟兒子一起經營紀念品專賣攤,可惜這次緣慳一面,沒有碰上。